在岳母家,每次吃饭,那么多人,娘一个劲儿地催我多吃,又夹菜又要亲自给我盛饭。我不让,娘不高兴。陪娘一起转的时候,娘悄悄对我说,你瘦的跟个猴儿一样,不吃饭哪能行呢?娘还说,要多喝水,喝汤,人的身体就是水和汤养活的。我笑笑,说娘我饿不着的,你放心。 婚后,单位房子紧张,娘和弟弟住在岳母家。我回去,妻子对我说,妈老是一个人往部队那边跑,那么远的路,步行那能成?问她干吗呢?她说去找俺献平。媳妇还说,我娘还悄悄对她说,刚结婚,不要要得太多了,献平身子瘦,多了可不行,以后的路儿还长呢。 十 娘常常说,除了爹娘以外,谁也不会真的心疼的,娘说这话偏激,我反对了好几次。娘还是说。我没有办法,娘说就说吧,我知道是事实,但不是绝对的。娘还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女人,这话叫我难以说出来,但娘说了,我想也有她自己的认识。 娘是女人,这世上惟一生下我养大我,爱我疼我的女人,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前些年,娘一直说叶落归根,劝我将来一定要回老家,不管到什么时候。从二OO二年开始,娘不再反对我客居他地了。娘说,你看哪个地方好你就去哪儿,不要因为俺耽误了你。娘说的时候,表情是从容的,不像赌气的样子。 很久了,我一直保持三天或者一周给娘打电话的习惯。娘总是说,家里没事,你爹和我,弟弟和弟媳还有小侄女身体都好,家里也没啥事。不用挂记俺们了。没说到五分钟,娘就催我挂电话,我说娘俺还想说,娘说不要了,电话费贵哩。说不到两分钟,娘又催我,我就说,你先挂吧娘。娘说你先挂,我说你是娘你先挂。娘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然后挂断电话。 十一 昨夜我又疼了,身体的疼不是什么,内心的疼才是要命的疼。我喊娘,在凌晨,那种声音在初秋微凉中像是水底的呼救。就在前些天,我打电话,给娘说话的时候,告诉娘一个秘密。娘竟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再说女人不可靠的话。这令我意外。 娘的梦很准,我决定回家了,还没有给娘说,她就知道了。我说了,她就说昨天夜里俺做梦,看见你在咱家院子里站着呢,今天就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觉得神奇,娘说她总是这样,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她总要有一个梦,梦境和第二天或者稍后发生的事情惊人相同。 这么多年,我叫娘的时候,大部分在疾病,在屈辱和疼痛,在梦想和绝望之中。其实娘不可以减缓和根治疾病和疼痛的,但娘是个安慰,是个减轻,是个念想,是内心和活着的最后屏障。这样一个夜晚,我持续疼着,从那个凌晨到这个凌晨,我疼,说不出来地疼,胸口一直有一个铅块,压着坠着胀着或者飞速转动,它叫我不知道饥饿,颓然坐着,持续肿胀、跳动和疼痛。 一天过去,又是凌晨,地板上,上一个凌晨的刀子断成两端,薄薄的刀刃模样冷静,我一次一次地看见,却不想捡起来,扔掉。掉落的血迹干了,黑了,变得不像血了。但我看着,依旧是血。窗外的黑是真的黑,娘在远处,所有的都在远处。敞开的窗户有风进来,凉凉的,像是一层冰水覆过。我站起来,胸口忽然使劲疼了一下,我又喊娘。娘——在凌晨显得突兀而又自然。对面的窗户早就睡了,偶尔的脚步声擦着砂土,清脆而悠长,但怎么也没有内心的声音响亮。我想娘,想打电话给娘——娘一定睡了,花白的头发落在枕头上,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个警觉的叹息在娘的梦中活跃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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