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长说:“黄小菊你怎么了?” 小菊说:“我肚子痛。” 拉长说:“真是懒人屎尿多,别人怎么不肚子痛,就你痛?” 小菊低头说:“我不知道。” 旁边美美说:“报告拉长,我知道。” 拉长说:“你知道什么?” 美美站起来,飞快但吐词清楚地说:“肚子痛,毛毛动,明天早晨生个竹筒筒(前一个筒字读二声,后一个读四声)。” 美美的话刚落下便砸出一片“嗤嗤”的笑声,就像一个石头砸在水里砸出一片小浪花。 拉长的嘴角也绽开一朵花,但马上花瓣又合上了,拉长说:“闭嘴,就你多事。” 小菊一阵晕旋,差点就一头栽在拉上了,美美的话像一粒子弹,击中了她不想也不敢承认的心事。从上个星期五开始,她就肚子痛,隐隐约约的,时断时现的,慢慢地随着发作密度的提高,痛也一步步加剧了,伴随而来的是那怎么也憋不着的尿意,她得往厕所跑个不停。但这是流水线上,她每上一次厕所,对整条拉多少都有一点影响,去多了别人就有闲话了,所以小菊很不想去,她真是恨透了这不听话的肚子,真想找个什么东西塞住那地方,狠狠地塞住,省得它老是这样子漏个不停。 让小菊恨的,还有这痛。当然,仅仅说痛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是胀痛,它似乎从盆骨开始,蔓延到整个腹腔,又似乎是从腹腔开始的,一团结结实实的痛沉甸甸地往下坠,大力挤压着盆骨,盆骨因承受不了这巨大的重量,吱吱作响,马上就要垮掉断裂了一样。 小菊这时知道真正要生了,她想生掉就好了,这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太难受了,好多次在梦中她把这大山掀开了,高高兴兴的一醒来,山还是这座山,实实在在地压在她的腰椎上,让她不得安生。但这回是真的了,这沉重的大山终于要被掏空了,小菊想,以后的生活就好了,她可以去看深南大道了。 但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生,她又害怕别人知道她要生小孩,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哪还了得?小菊明白这是一桩肮脏而可怕的事,因此,当美美说那儿歌时,她有被人揭穿了的窘迫,气往脑门冲,豆点大的汗珠便密密麻麻冒出来了。 美美是这一条拉四十几个人里最搞笑的一个,最喜欢找由头说笑话,时常在沉寂的工作中忽然冒出一两句话,引得哄堂大笑,让人觉得十二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也不至于那么长。所以美美特讨人喜欢,连喜欢骂人的有点神经质的拉长也对她宽容几份。 美美今年十七岁,圆脸爱笑,一双单凤眼忽闪忽闪的,调皮极了;小菊今年也是十七岁,也是圆脸,但不爱笑,眼睛虽然比美美的要大一些,但没有神采,尤其是那眉毛,因为从没有修过,像是秋天河边的野草,显得特别乱,又黄不拉叽的,哪像美美的眉毛溜青溜青的,又细又长。虽然美美和小菊在同一条拉上工作,但同人不同命,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拉长这时拿一张签过字的放行条走到小菊面前,递给她说:“好了,好了,去看病吧,不要搞出问题来了,我负责不起。” “谢谢。”小菊接过放行条说,说着起身往外走,但走两步又折回来,径直去了厕所。 美美噘嘴说:“报告拉长,我也肚子痛。” 美美旁边的阿丽说:“美美要生竹筒筒了……” 美美说:“神经!看我不……” 拉长说:“干嘛干嘛?这个月的工资不想要了?” 美美坐下来,悄声对阿丽说:“下班看我不打你!” 这时,小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但她意识到什么,用右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外面上班的人只听到半个哇音,待要细看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所以没有引起她们任何重视。 在厕所里,小菊泪如泉涌,无声地叫着:“妈妈呀,我该怎么办呀,妈妈呀……” 小菊这时感到有一瓢一瓢的冷水泼到她的后背,阴森、冰凉,随后两只毛茸茸的大手也从后背伸过来,合拢,将她合在这大手中。小菊怕极了,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像是家乡传说中晚上睡觉被鬼压住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工友上厕所,顺便在小菊的门上踢了一脚,那两只毛茸茸的大手轰然散去,小菊这才惊醒过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像刚泡过水一样,全身湿漉漉地走出车间,走回宿舍去。
[NextPage] 2、 小菊所在的这个厂是个有两千多人的大厂,厂区和宿舍看上去是紧邻着的,但从厂区到宿舍的通道因为被怀疑有人偷东西回宿舍而关闭了,现在必须先走出工厂大门,再从大门旁边的另一个大门走进去,要过两道保安岗,在众多无聊保安员的锐利的眼皮底下经过,要偷东西就不容易了。这工厂既生产皮鞋,又生产玩具,有一些好的皮料和布料,有的工人便将它们缠在腰上带出厂,到外面出卖钱,因此保安员常卷起一些被他们怀疑的工人的衣服检查,后来被多次投诉后,也不那么随便去掀人衣服了。 小菊进这厂三个多月了,只是刚来时被掀开衣服检查过两次,发现她的肚子硬是有那么大、脸蛋又不怎么招人后,便不再检查她了。这次小菊拿着放行条走到大门时,一路上她下意识地佝偻着身子,伸手托住小腹,这姿势引起了保安员的注意。 保安员痛:“你肚子上有什么?隆隆鼓鼓的。” 小菊说:“我肚子痛。” 保安员说:“卷起来看看。” 小菊说:“我有放行条。” 保安员说:“你以为有放行条就行了?很多人偷东西都装肚子痛的。” 小菊犹豫一下,便掀起上衣露出肚皮,里面一声音说:“行了行了,走吧走吧。” 小菊放下衣服要走,听到那声音又说:“你们的鼻子有问题吗?有一股恶心的腥味,你们都闻不到?肯定有性病……” 小菊很担心他们看出她的怀孕,但每次他们都没有看出来,一方面这些男女保安都是年轻人,没有过生育经验;另一方面,小菊的肚子的确不大,现在有七个多月了,看上去最多像人家孕妇的四五个月的样子。而小菊怀孕五个月时,比这更小,差点就被人看出来了,她才跳槽到这个厂来的。 小菊住在A栋309房3号床下铺,最靠近厕所的那个位。一进房间,她便便上门,从门边的一个小缺口里伸手到门外,摸到门外的铁栓,将门栓上。因为这是个十二个人的宿舍,谁都无法从内把门栓上,为了防止门被风吹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门边就多出一个小缺口来,以便从外面栓门。 小菊关好门后,两步扑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下,左右滚动,同时,麻利地解开皮带,三下五下将裤子退掉了。人一放松,喉咙里也忍不住发出声音来。她真想放声高叫,但这显然是不可以的,其他宿舍里上晚班的人还在睡觉呢,她这一叫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她在生小孩吗?她站着走着和上班的时候,没有这么痛,现在这一躺倒,剧痛便陡然升了几级,她再也忍不住了,急中生智抓过枕巾放到嘴里咬着,脑子里的反应是:妈妈呀,为什么这么痛呀? 妈妈呀,为什么这么痛呀? 小菊从没有想过生小孩是这么痛,能痛到牙齿缝里去,能痛到手指甲里去,痛得让她忍不住啊!尽管是如此的痛,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小孩子要出生了,他在往下钻,每钻一下,疼痛便像海浪一样高高昂着头铺天盖地地拍打过来,小孩子钻个不停,巨浪便拍打不停,每一次都想把她拍打成肉饼。后来,她觉得自己就是家乡舂臼里的年糕,已经成饼了,但那圆滚结实的石头还在往里舂,没完没了…… 在小菊原来的印象中,生小孩子会痛,但只像是小时候吃了不洁食品时的肚子痛,她记得那里妈妈会说,去茅房里拉吧,拉完便不痛了。于是她便蹲在茅房里,拉完果然不痛了。现在她明白了是那个印象误导了她,这怎么也拉不下来呀! 事实上,在怀孕的过程中,洗澡时摸到日渐隆起的肚皮,她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把他拉出来就好了。她从没有感觉到她肚子里的是一个生命,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她的想象总是在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一堆越聚越多的粪便,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邻家小孩因为肚子里有蛔虫,而肚子越涨越大,后来吃过宝达糖后,拉了几天便拉完了,肚子便小回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现在,那种关于粪便的想象有所改变,她有时觉得肚子里更像是一个瘤子。因为粪便是散的稀的,发出臭味,而这个则是紧紧地结构在一起的一大块,有时还会动,用手摸抚肚皮,或者闭目感受他,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发出的香味,漆黑、空茫中还有一股喜悦自天而降,从她的脑门注入,直达内心深处,让她快乐,但一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一切又都变了,肚子内的使她快乐的那一砣,却如一个疯长着的瘤子,总是令她立坐不安,真想就拿起一把刀,对准肚子戳进去,把它给割了,自此世界就太平无事了。 小菊常悄悄对自己说:“我肚子里有一个瘤子。” 过一会,她又说:“我肚子里有个瘤子。” 然后,她自己问:“那你不把它割掉呀?” 她再答:“它会自己掉下来的。” 又问:“它真的会自己掉下来?” 再答:“真的,它会自己掉下来的,真的。” 有一天小菊走出工业区时,在牌坊下第二家士多店的水果滩上看到堆放的几个榴莲,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榴莲,于是驻足观看,想,这个绿色的把上又有几块黑色的、包包鼓鼓、刺刺扎扎的丑东西是什么呀?它又那么大,扁不扁圆不圆的,发着一股臭又不是常闻到的臭、香更不是香的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怪的味道,难看得要命,但又那么傲慢地窝在那里,这丑东西是什么呀? 店里一个穿黄色T恤的小伙子见她傻BB站在那里,便问:“要榴莲么?” 小菊瞟了眼黄T恤,又让目光掠过他说的榴莲,这才看到在几个榴莲中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牌,上面写着:榴莲,16元。这么丑的东西还有16元?真是岂有此理。小菊低下头飞快走了。但榴莲这个形状却映在她脑子里了。 有一天上班时,拉长上厕所了,美美问阿丽:“你知道拉长今天吃了什么吗?” 阿丽说:“吃了饭。” 美美说:“神经,你没吃饭么?” 阿丽说:“吃了。” 美美说:“我告诉你,拉长今天吃了榴莲。刚才她在我边上站了一下,我就闻到了榴莲味。” 阿丽说:“难怪,我还以为什么东西臭臭的呢。” 美美说:“你才臭臭的呢,榴莲多香呀,是水果之王,这也不懂。” 阿丽说:“哦,我没有吃过。” 美美说:“我知道你没吃过,不过,我也没吃过,你知道我怎么不吃吗?我觉得那个东西长得太难看了,好像个树瘤子。” 阿丽说:“什么树瘤子?树也生这个病的么?” 美美说:“你真是没文化,这瘤子长在人身上叫瘤子,长在树身上就叫树瘤子。你有没有看见过那些打工杂志的封底上的广告,说有个人割了个二十多斤的瘤子,还拍了照片在那,看上去那瘤子真的很像是个榴莲,想到我就恶心,所以我不敢吃。” 小菊听得毛骨悚然,想到瘤子跟榴莲很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难道我肚子里长了个榴莲?小菊吓得有一两分钟喘不过气来,待到喘过气来时,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是湿津津有,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肚子里长着一个榴莲。但榴莲这个意像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时间久了,她便认了,觉得自己肚子里就是长了个榴莲,她还有意到那卖榴莲的小店抓起一个榴莲惦了一惦。她甚至觉得自己底裤上慢慢地有了一股榴莲的味道,每次洗澡时,她习惯闻一下底裤,平时没有过榴莲味道,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榴莲的气味便越来越真切,最后发展到不要洗澡也闻得到,有时在上班的某个闪忽间,那气味就冒了出来。 小菊很担心被鼻子敏感的美美闻到,但美美对她并不关注,从来没有故意说她什么。当然,其他人也没有说过她,小菊是拉上最默默无闻一群中的一个,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生活,从不招谁惹谁,但厄运为什么偏偏要降临在她身上呢?小菊不知道,小菊有时看看天,希望天给她一个解释,但天高高在上,什么也对她说过。
[NextPage] 3、 在A栋309房3号床下铺,小菊痛得要炸开了。 她右手举起,抓着了搭在床头的小梯子,平时上床就踩着这小梯子上下,共有三根横担,焊接在两根竖着的铁条上,虽然不能说是十分坚固,但承载上床百余斤的身子还是足足有余的,小菊从没有想过能把它弄坏,但这时似乎仅仅是一举手间,三根横担竟如草做的一样,全都弯曲脱落了。 在疼痛沉静的间罅,小菊发现手里抓着一根小铁条,这才知道把上床的梯子弄坏了,试图想把它们接回去,但没法接回去了。小菊想等下班了上床问起该怎么说呢?这多不好。小菊上床睡的是一个四川妹,搞坏了她的东西可不得了,她会跟人急的。小菊就曾看见过她和另一个室友打架,抓住人家的头发往地上拉,可凶着呢。别看她个子小小的,硬是把人家大个子给拖到地上了。但她对小菊一向还是很客气的,常对她骂5号床下铺的那对狗男人。5号床下铺是个湖南妹,她朋友也在这个厂里上班,晚上常钻到她床上来睡觉,虽然床帘拉得严严的,但总有些声音从里面漏出来,让大家听到,有一天深夜了,四川妹忽然叫了起来,吵死了吵死了,要搞到外面去搞。引起一片窃窃的笑声。湖南妹和她的男朋友躲在里面一声没吭,四川妹又嘟罗了几句,见没声音了,也就睡了。 在这工厂,睡眠是她们最缺少的,从早上八点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七点开始加班,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回到宿舍便要到一楼去排队打热水,终于打到水了,洗澡洗衣,做完了这一切,时间也就到了凌晨一点。而且一月到头没有星期天,想休息便得请假,那是要扣钱的。这样拼死拼命的做,一月到头也才七八百块钱,谁愿意请假让扣钱,所以她们基本是不休息的。虽然有劳动规定一星期只能工作四十小时,加班不能超过三十六小时,但这只是对其他人说的,也有过辞工后的工仔听信别人的唆使,找劳动站投诉过,但没有听说过谁成功了的,反正工厂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什么。好在这工厂没有冲床啤机,所以工伤也不多。 这不像小菊原来那个厂,那厂工伤多得吓死人。小菊记得第一天表姐带她进厂,进了大门,到前台等表姐的一个熟人,那熟人迟迟没来,小菊便四处打量。她看见前台那两个接电话的小姐长得很漂亮,鹅蛋脸特别白嫩,眼珠子漆黑漆黑的,声音更是好听得要命,于是小菊便盯着她们看。看着看着便吓了一跳,那两个前台小姐的一个缺了三个手指,一个缺了一个手指,小菊想不通那么漂亮的小姐怎么就没有了手指头呢? 表姐发现了她的目光,便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不要盯着别人看。后来表姐悄悄告诉她:“是工伤弄的。” 小菊说:“工伤是个什么东西呀,怎么那么厉害?” 表姐笑说:“工伤是个铁东西,一不小心便给它咬上了,去掉一两个指头小意思,有时会把整个手都咬掉呢。” 小菊说:“那谁家养的这么厉害的东西,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么?” 表姐说:“不是,台湾老板养的,就在这厂里面。” 表姐的话把小菊吓得缩手蹭脚,不知如何才好。表姐这才笑嘻嘻地给她解释了,然后安慰她说:“我跟方课长说好了,把你放在包装车间,就是把东西放到纸盒里,不会有任何工伤的,知道吗?” 小菊总算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无知红了脸。 想到表姐,小菊难过极了,她把小菊从家乡带到这举目无亲的深圳,然后把她往厂里一丢便走了,说好不久就会来看她的,可是到现在,一年多了,鬼影都没见到她一个,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小菊这时多么需要表姐啊,要是表姐在就好了,就是因为一直期待着表姐会来找她,所以小菊才弄成这付模样。 小菊家和表姐家相距一百多里路,从小就来往很少,有一天表姐不知什么事到小菊那里去,顺便去了小菊家,那会小菊正在山上割猪草,有人告诉她说,小菊你家来了客人。小菊站起来往家里看,看见自己家的烟窗冒烟了,便知道的确是来客人了,但小菊并为喜欢见客人,所以还是不紧不慢地割着猪草,她家没钱,猪很少喂饲料,喂的都是小菊割回去的猪草。看着猪一天天长大,小菊便更勤快割猪草了。但没多久,小菊妈妈托人带口信来,叫小菊快回去。小菊这才回去见到了表姐。 原来表姐从深圳回来,穿着打扮很是洋气,小菊父母便托表姐带小菊去深圳打工,表姐满口答应了,说要看看小菊。 小菊所在的村子只有八户有家,但也有两三个在外面打工了,小菊小学毕业时没有考取初中,父母便说过两年等小菊大一点时叫她也去打工,这不十六岁刚满,恰巧就表姐来了。 小菊很高兴能去打工,但有点舍不得猪圈里那一双天天见长的猪,便说:“那我走了猪怎么办?” 母亲笑说:“你就放心跟表姐去打工吧,家里的事我会安排的。” 表姐问:“读了多少书?” 小菊说:“小学。” 表姐说:“那也没关系,到深圳我替你去买一个初中毕业证。” 表姐又问:“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会写么?” 小菊说:“会。” 表姐说:“写一遍看看。” 小菊便默写了一遍,其中错了七个,表姐一一纠正好,又叫小菊抄十遍。 晚上表姐和小菊睡一个床,月亮照到床沿上,表姐说:“山里的月亮真亮,深圳就怎么也看不到这样好的月亮。” 小菊说:“别人不是说外面的月亮亮一些么?” 表姐笑说:“你是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吧,这是个笑话,事实上最亮的月亮是我们这里的,你看多亮呀。” 表姐说着把手伸到月亮里,好像要捉住月亮一样。那晚也许是月亮的原因,表姐很兴奋,给小菊讲深圳。 表姐说:“你知道深圳哪里最漂亮么?” 小菊说:“不知道。” 表姐说:“是深南大道。深南大道是深圳最漂亮的地方,从南头关进关,一直到火车站,两边全是漂亮得不得了的风景,据说比香港还漂亮呢。” 小菊说:“那有多漂亮呀?” 表姐想了一会说:“哎呀,这个我也说不清,你到了深圳一定要到深南大道去看一看,看过了就说明你没有白去深圳,回来后你也不会感到遗憾,人一辈子总要见见世面的,对不?” 表姐又说:“你进了关沿着马路走就好了,两边都是风景,你不要买票进去,每个地方的门票都很贵的,但里面的风景反倒没有外面的好看,去的时候你要借个照相机去,记得要拍几张照片回来。知道么?” 小菊点了点头,但表姐并没有看见她点头,自顾自地又说:“我就最喜欢到深南路走,不开心我就去走,走着走着就开心了。” 小菊说:“那深南大道上都有些什么呀?怎么那么漂亮?” 表姐返头看了小菊一会,说:“深南路都有些什么呀?……什么都有,你去看过了就知道了,反正美得像天堂一样!” 表姐说完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句也未免太夸张了,但她还是边笑边说:“真是,像天堂一样美!” 深南大道像天堂一样美! 小菊对表姐这句话深信不疑,她虽然不知道天堂有多美,但关于天上的神话她是看过的,好比牛郎织女,好比七仙女,高高的髻长长的袖,缭绕的云彩和轻轻的飞翔,多美呀,她甚至产生一个错觉,一到深南大道她就会飞。 第二天早晨,她决心已下,坚定不移地对表姐说:“我一定要到深南大道去看看!” 表姐说:“当然,到了深圳哪有不去看看深圳大道的!” 表姐想起什么,又说:“不要像我们厂的那群傻瓜,到深圳七八年了,关都没有进过,一窝蛆一样只知道团着屎转,还要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小菊不明白表姐要表达什么,她又对表姐说:“我一定要去看深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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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309房3号下铺小菊痛得想死,她想要是这一刻忽然死了该多好,死吧,死吧,她闭上眼睛等死,可死就是不来,来的全是排山倒海式的阵痛,一痛眼睛便睁大了,如何死得了啊! 洋水早就穿了,一直流个不停,弄得满床满身都是,连枕头也湿透了。小菊的床上只垫一个凉席,凉席下面是床板,床板下面就是床底了,床底放着一只箱子,箱子里是小菊的全部家当,有衣服、存折,还有一个傻瓜相机,这是她花了一百八十块钱买的,平生花钱最多的一次,当然这些都不是太重要了,重要的是,那里面还有一个真正的边防证,尽管已经过期了,但小菊还是当宝一样藏着。在不痛是时候,她还想起床将箱子挪个位,不要让这些脏兮兮的水不是水尿不是尿的东西把它弄坏了,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全身软得像一截棉条,连吹一口气想把扑在鼻子上的一只苍蝇赶走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举手投足了。 然而,巨痛一来,她的手脚下又能动了,那只赖皮的苍蝇便不敢再来,但她宁肯一千只一万只苍蝇扑在她脸上,将它们的触管擦进她的毛孔中,也不想要那巨痛来临。 表姐帮她买了被子、席子、水桶等日用品,把她送进厂交给了方课长后便走了,表姐说:“你好好干,我会来看你的,听话一点,多做一点也不会少一块肉的,知道吗?” 小菊舍不得表姐,衔着眼泪说:“知道。你多久会来呀?” 表姐说:“不会久的,有事你找方课长,他会帮你的,我都跟他讲好了,他那人也很好的,你放心好了。” 小菊进厂后,同事们都知道她是方课长介绍进来的,对她都很客气,还真是没有人欺负过她,不但没有人欺负她,甚至还有人讨好她,希望托她的关系给自己介绍点人进厂。小菊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从别人的嘴中她知道了方课长和表姐有那个关系。别人还告诉她,她表姐原来也在这工厂做普工,和谁谁谁的怎么样,后来才出厂,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小菊知道她们是在说表姐的坏话,她不还嘴,但也不相信,小菊想你们连深南大道的美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表姐坏呢? 表姐是小菊的偶像,每当想到表姐那个雪白的小虎牙,小菊心里便分外踏实,多想自己也有一个小虎牙呀。所以表姐走后,小菊便常常想念她,但表姐竟然没有回来过,一年多了,也不知表姐现在好不好?小菊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流泪。小菊想念的还有方课长,小菊进厂三个月的样子,方课长也辞工走了。方课长走后,小菊便觉得自己是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了,好在这时小菊已有朋友了,那就是邻床的阿珍,此外,她和同房其他的工友关系也可以,像她这样勤快老实的女孩想和她关系不好都难。 一个宿舍十二个人,分为三个存钱的小圈子,她们商定每个月的工资领到后,每人拿一百块存给其中一个人,每个月这样轮流存,四个月一轮回,每人的存折上便多了四百块。不用加班又下雨的星期天,她们还会坐在宿舍嗑着瓜子谈理想。余小红的理想是当个女出租车司机,邓红英想在工厂外摆个麻辣烫,毛美玉想做课长,陈四珍想到镇上的市场那边开个服装店…… 小菊说:“我想去看深南大道,照好多相。” “去——”她们同时挥手说,“一条路有什么好看的?” 小菊说:“那条路好漂亮……” 她们又说:“再漂亮还不是条路,你又不能把它搬回家的,看什么耶!” 小菊有点急了,说:“我表姐说,深南大道像天堂一样美!” 邓红英说:“美个屁,不就是一条路么?肯定没有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漂亮。我家那条路上有桃花、李花、梨花,还有油菜花,紫云英,深南大道有什么?” 小菊说:“什么花都有!” 余小红说:“那有天山雪莲么?” 小菊说:“有。” 余小红说:“吹牛!天山雪莲只长在天山的,深南大道怎么可能有呢?吹牛!” 小菊这时有些急了,说:“反正,我表姐说过,到了深圳没有去看深南大道就等于没来深圳!” 毛美玉说:“那你说我们没有来深圳,那我们现在是在哪?” 小菊明白道理,但此时她不知怎么去说,陈四珍替她说了。陈四珍说:“你们不要争了,我们都没有去看过,怎么知道深南大道不漂亮?我也听我老乡说过,说深南大道真的很漂亮的,有好多好多红的黄的美人蕉,还有世界之窗、锦绣中华、还有小梅沙,知道么?” 听陈四珍这样一说,大家都不说话了,小菊打心里感激她,又觉得她和自己有同样的认识,并比自己知道的多,自此后她们便成了好朋友。 阿珍常鼓励小菊说:“我们一起去看深南大道!” 小菊说“好哇。” 小菊于是和阿珍常讨论去看深南大道的细节,她们商定首先要去买个照相机,要拍很多照片回来给这伙不相信深南大道好看的人看看。自从那次谈理想后,她们常嘲笑小菊的看深南大道的理想,搞得全拉的人都知道了,于是全拉的人一起来笑话小菊。一看到她就问:“小菊,什么时候去看深南大道?” 或者说:“小菊深南大道好看么?” 那天发薪了,小菊和阿珍去镇上逛街,说好去买个照相机,但看过几家都没买,太贵了,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多,逛到最后她们终于看到了一台只要一百八十块的。小菊兴冲冲地要买,阿珍还是觉得太贵了,不太想要,但在来时答应过小菊说两个人一起买的,这时让她觉得很为难,半天才说:“小菊你先买,我忘记带钱来了,回到厂里我再给你。” 小菊也没多想,说买就买了,同时还买了一筒焦卷,请店里的人帮忙装好了。 回到工厂,阿珍说:“小菊,我这个月可能没钱了,我家里没钱买化肥了,叫我寄钱回去,我妈妈又病了。我下个月再给你钱,好么?” 小菊说:“没关系,就算我一个人买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就好了。” 阿珍说:“不,我会给钱你的。” 又过了几个星期,终于碰到了一个不要加班的星期天了,天又晴朗着,小菊星期六晚上便与阿珍商量,阿珍兴趣也很高的,于是两个人便到市场去买边防证。在深圳这地方,一个普通打工妹是没法到派出所办到边防证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来,边防证更是难办,就算与派出所有一定的关系,也不一定能办到的,但是只要肯花五十块钱,便到处都有得买,而且都不是假的,是正儿八经从派出所出来的。因此,小菊厂的人都知道到那里去买。那天晚上到了买边防证的小店,阿珍又舍不得花那五十块了,拉着小菊滴咕了半天,还是不愿掏钱。 卖边防证的小伙子说:“你们到底买不买?” 阿珍说:“就这张纸也要五十块钱,你们也赚得太多了吧。” 小伙子说:“五十块还多呀,我们拿过来不要钱的呀?” 阿珍说:“便宜一点好么?” 小伙子说:“没有价讲的,不买就算了。” 小伙子说着就拿着边防证往抽屉里放,小菊忙说:“买,买,我们买。” 阿珍实在不情愿,但还是掏了五十块。回去路上,阿珍还不服气,对小菊说:“你算算,五十块,我们要加多少个钟的班呀?一块五一个钟,要三十几个呢!”
[NextPage] 5、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好天。 小菊和阿珍一早起床了,梳洗一番便去厂外吃早餐,小菊要了一笼小笼包,醮着辣椒酱吃;阿珍要了一个肠粉,不加蛋,但她抓过桌子上的辣椒酱瓶,擦进筷子打了两个圈,然后斜着瓶口,拨了一大砣辣椒酱到肠粉里,拌几下便开始吃了,也不知道她是吃肠粉还是吃辣椒酱。 吃完早餐,小菊说:“阿珍你知道吗?我昨夜一夜都睡不着。” 阿珍说:“我知道,我听见你在说话,嘟嘟哝哝的,一点也听不清楚。” 小菊说:“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深南大道成精了,变成了个笑眯眯的小老头,他站在花里面,舌头好长好长,一卷出去,便铺成了深南大道,汽车就在他的舌头上开来开去,他一收舌头,整条路便缩到他嘴里去了。一个晚上,他就在我面前把舌头伸出来缩回去,又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搞了一个晚上。” 阿珍笑嘻嘻的说:“有没搞错,路也会成精么?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小菊说:“树可以成精,花可以成精,蛇也可以成精,为什么路不能成精?” 阿珍说:“反正我没有听说过路精,你听说过么?” 小菊说:“我也没有,就是昨夜梦到了。” 阿珍说:“那可能是蛇精,我听说有一条蛇精从半空中的云里面,把舌头伸出来垂到地上,变成一部楼梯,人们以为可以爬着这部楼梯上天,都爬上去,结果都爬到蛇精的肚子里去了,被蛇精吃了。” 小菊说:“那可能是鳞鳞甲……” 阿珍说:“什么鳞鳞甲呀?” 小菊想了一下说:“鳞鳞甲就是……就是有很多鳞的甲。” 阿珍说:“是不是穿山甲呀?” 小菊说:“对了,就是穿山甲。我妈说鳞鳞甲吃自来食,鳞鳞甲常把舌头伸到外面,舌头臭臭的,很多蚊子、苍蝇都伏在它的舌头上,它就一下把舌头缩到嘴里,把蚊子苍蝇全吃掉。” 一到晚上,工业区便会有很多地上书摊,买的都是一些旧书旧杂志,其中一本叫鬼故事的杂志常被这些打工妹买回去看,看了便津津有味地讲出来给大家听。小菊不大看书,但听故事还是蛮喜欢的,尤其是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当然,阿珍也不例外。她们坐在中巴车上一路说着精呀鬼呀的,谈得很高兴,不知少觉便到了关口。司机将车停下,买票的就叫:“下车过关,下车过关!” 小菊和阿珍迟疑了一下,往窗外望了两眼,只见车多人杂、匆匆忙忙地奔关而去,这样的场面把小菊和阿珍吓了一跳,有些不敢下车了,但买票的还在幺喝叫人快点下车,她们便跟着别人下车了。她们一下到地上,中巴车便呼地开走了,她们下意识地跟着车跑了两步,然后眯着眼终于看清了人涛的方向,便跟着人群走进一个大门。 这是深圳很多个边检站中的一个,房子不高,但横趴着很宽,过关的槽道有许多个,开放着让人过关的只有几个,好像不让过关队伍排得长长的,那些年轻的武警战士便不够威风似的。小菊和阿珍跟着排在长队伍后面,随着队伍一步步往上爬前移,想到马上就要看到深南大道了,不禁鼻孔张开,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是想捕捉空气中那来自深南大道的味道。 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轮到小菊了,她像其他人一样拿出边防证和身边证从小玻璃窗里塞给坐在里面的武警,武警接过证件,瞄了两眼,又抬头瞄了小菊一眼,站起身走出来,叫小菊过去,小菊一过去,他便马上将栅栏合上,把小菊带到一间小房里,说:“你这个边防证是从哪来的?” 一进入小房,小菊便感到不对,但一时对武警的问话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他。 他武警有些不耐烦了,厉声问:“你这边防证是从哪来的?” 小菊这时明白了什么,说:“是真的。” 武警说:“我不是问是真是假,我问你这边防证从哪来的?” 小菊说:“买来的。” 武警问:“从哪里买来的?” 小菊便一五一十说给那武警听了,听完,武警将边防证撕成两瓣,拍的一声放在桌上,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小菊说:“不知道。” 武警又问:“你知道违法要怎么处置吗?” 小菊说:“不知道。” 武警火了,又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罚钱,一百块!” 眼泪早就在小菊的眼框里旋转了,这时一泻而下,结结巴巴说:“求求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求求……” 武警说:“少哆嗦,罚款罚款,拿钱来!” 这时小房间又进来了一个武警,问:“怎么回事?” 前一个武警说:“假边证。” 小菊说:“真的。” 前一个武警说:“还说真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连日期都是用小写的,真的边防证哪里有小写的。” 小菊买回边防证后,和阿珍一起拿给车间字写得最好的青仔写的,青仔平时也常替别人填写边防证,没有出过什么错,但这回居然一不小心把日期写成小写的了。 后一个武警听了看了一眼撕成两瓣的边防证,说:“罚钱罚钱,没什么好说的。” 小菊说:“我没有那么多钱,我只有六十三块钱。” 小菊说着把口袋里包得严严实实的钱拿出来算给两个武警看,边算边说:“我一共有七十块钱,早上吃小笼包花了两块,坐车花了五块,就剩六十三块了。” 后一个武警说:“好了,那就罚五十吧!” 说完对前一个武警说:“叫她快点走。今天上面来检查。”
[NextPage] 6、 想到那撕成两瓣的边防证,这时在床上生小孩的小菊多么希望有一个像那武警一样大力的人,把自己撕成两瓣。小菊想,就一手抓着一只脚,往两边一撕,把肚子里的小孩子抖落下来。小菊想着就伸手去掰大腿,可是哪里掰得动啊! 小菊长叹一声放下大腿,脑子里电光火花一闪,蹦出一个词:胎位不正!小菊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词,但这时这词既然蹦出来了,小菊马上便消化了,她两手摸着腹部两边,估算着胎位的具体位置,试图将胎位扶正。但她根本就不知道胎位到底正还是不正,于是先往左边扶扶,接着便往右边扶扶,后来因为痛,小心翼翼的扶便变成摇了,像要摇落树叉间结实的榴莲,左一摇右一摇,左一摇右一摇,然后按住腹部往下推。但一阵阵割心似的痛像是抽掉了她的筋,她的手脚全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像是篝火堆里的木材,一头燃烧着,一头在火苗外咝咝地冒着白色的树浆。 痛啊,妈妈,为什么这样痛呀!妈妈! 为什么我老生不下来?小菊想,该不是被路精缠住了吧。小菊记得小时候邻居大嫂生小孩,也是老生不下,痛得在床上猛叫。后来她老公在外面砍了一只桃桠回去,在房里到处乱打,边打边骂,过不多久,果然便生了。小菊和一帮小朋友透过门缝往里看,既害怕又好奇,终于等到那哇哇的哭声了,便高高兴兴地洗了手,站在门外,等着房里的老人出来发红蛋。但出来发红蛋的老人却先找男孩子要童子尿,老人捏着一只磁把碗伸到男孩们的胯下,说,谁屙了尿给她就给谁红蛋。男孩子们于是争先恐后地往磁把碗里屙尿,有的很多,有的只有一两点,他们都得到了红蛋。小菊有尿,但老人不要女孩子的,不过最后老人还是给每个女孩子也发了红蛋。 小菊的记忆在红蛋上一闪而过,长久停留在那只桃桠上,桃桠压煞、避邪,她自小就知道,当然乡下孩子没有不知道这些的,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搞桃桠呢?没有桃桠有铁也行,小菊记得一个人到山里去砍毛柴时,常握着勾刀给自己鼓劲说,手中有了四两铁,不怕鬼打劫。想到铁可以压煞,接着小菊便想到剪刀了。事实上乡下最常见的是将剪刀挂在蚊帐勾上,或者将鞋子一只翻过来,形成一只圣卦,作为不被鬼迷的最简单措施。 小菊想把鞋子翻过来,但无法翻转身子,试了几次都不行,便开始摸索剪刀了。小菊原来买过一把剪刀,就放在床角的席子下面,小菊一摸便摸到了,于是拿在手里,在空中舞了几下,便放下了,她本来想多舞几下的,但实在没有力气,一把小小的剪刀像是有万斤重,她不得不放下。 小菊心里说:“路精,路精,我不怕你,你不要找我……” 小菊听过很多鬼神故事,但从没有梦见过什么,就那天莫名地梦见深南路成精后,脑海中便总有梦中的那个影子:一个笑眯眯的小老头,舌头一伸一缩的,一伸便是一条大路,一缩整条大路便含到他嘴里了。由于这影子总是在她脑海,小菊便深信不疑深南大道确实是成精了,但她一点也不怕那路精,因为他老是对她笑眯眯的,善良而慈祥,特别的亲切。 当然,有时小菊也动摇过,因为她毕竟没有到过深南大道,怎么可能路精找到她呢? 那次小菊交了五十块钱后,武警便放了她。走出关口,她才感觉到膝头发软,走路一跪一跪的直往地上冲,她一边走一边游目四顾寻找阿珍,但哪有阿珍的人影?她依稀记得她被武警带走时,她后面的那条长长的队伍迅速散去,跑到了其他槽道里了,阿珍当时就在她身后,犹豫了半刻,转身朝外急急走了。 小菊找了很久找不到阿珍,心里急得要命,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但她努力忍住。小菊想不如先坐车回去吧,于是走过马路去坐车,一到候车停,阿珍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笑嘻嘻的就站在小菊面前。小菊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了,一直忍着的泪水这时也打开了闸门。 坐到车上,阿珍说:“他们把你怎么了?” 小菊说:“他们罚了我五十块钱。” 阿珍说:“把我吓死了,看见你被抓进去了,我吓得要命,跑又不敢跑,快快地走出大门,一头撞在一个武警身边上,嗡的一声,我全身就像个大爆竹炸开了,就要倒,好在那武警把我扶住了,又把我放开了,我跑过马路躲在候车亭后面,一动不敢动……,你知道我身上怎么了?” 小菊说:“怎么了?” 阿珍悄悄在小菊耳边说:“我裤子都尿湿了。” 通过这次历险后,阿珍说什么也不去看深南大道了,跟她一说到深南大道她就烦,她说:“不就是一条路么?有什么稀奇的,不去看也不会死人呀,有什么好看。” 阿珍又说:“不就是一条路么?去看一下为什么那么难?好像是去外国似的。难道那路上有金子拣?” 阿珍劝小菊说:“你也不要去了,我们厂两千多人,有几个去看过?不信你去问问,包管没有两百人去看过。” 小菊不死心,还是想去看看,表姐的话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小菊知道她自己不久就会回到乡下去的,过她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像她母亲那样,一过便是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出来看一眼深圳了。小菊安于命运的安排,但也想在后辈子宁静的生活中,当她看着天边的云彩时,有一个回忆让她想起年轻时的事情。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小菊不敢再到市场去买边防证了,她到派出所去办,星期天她有时间时,派出所的办证员不上班,于是她只好在星期一时请假去办。她曾跟着工友到派出所去取过被抓起来的没有暂住证的老乡,交三百块钱,派出所便放人了,简单利索。 小菊走进大门,手里紧紧捏着厂牌,生怕掉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厂牌,她就会被抓起来的,因为她也没有暂住证。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办暂住证的钱每个月都从工资里扣了的,然后将其中大部分金额现金交到派出所,派出所便见该厂的厂牌不抓人,未交给派出所的部分自然是厂里有权的人私分了。 小菊走到派出所靠右的玻璃窗前,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知道是她办证的,便说:“小姐,我要办个边防证。” 小姐看了小菊一眼没有说话。 小菊又说:“小姐,我……” 小姐说:“你什么?” 小菊说:“我要办个边防证。” 小姐鼻子里冷笑一下,说:“你是哪个厂的?” 小菊赶紧将厂牌从小窗口塞进去,厂牌掉在桌子上,小姐歪头看了眼厂牌,说:“你要办个边防证干什么?” 小菊说:“我……我……我想去看深南大道。” 小姐说:“神经,别人去办公事都没有边防证,你看深南大道!真是神经。走吧,边防证办完了,没得办了。” 小菊说:“那……” 小姐说:“那什么那,没有了,走吧!” 小菊只好伸手进窗去把厂牌拣回来,不敢说什么,低头往回走。走到派出所大门外,一个穿横条T恤的青年男人从里追上来,对小菊说:“小妹,你是要办边防证么?” 小菊看着他没说话。 T恤青年又说:“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办,你没看见我从里面出来的吗?我是专门替人办证、取人的,跟派出所的人关系好的不得了。我替你办一百块一个,替别人都是两百块的,可以先办证后交钱。”
小菊好像是在里面见过他,当时他在左边的窗口和里面的人说话。 T恤青年又说:“想起来了吧。你们厂的人有很多找我办过了,我什么人的证都可以办,别说你只是想去看深南大道,有一伙专门在里面做贼的人,他们的证也都是我办的,你知道么?” 小菊说:“为什么要一百?” T恤青年说:“假的都要五十,这是真的,真的当然要一百了。” 小菊说:“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T恤青年说:“我带你去找里面的人,他给了你证,你才给钱我,这样不会假了吧?” T恤青年带小菊又进了派出所,在另一栋房子里见着了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男人一见小菊,两眼一亮,说:“骨骼蛮壮实的。” 又伸手捏了捏小菊的胳膊,说:“肌肉也结实。” 小菊的个子比较高大,又长期在乡下劳动,挑一百多斤都不是问题,所以身材是蛮结实的,尤其是那两个圆滚的胳膊和粗壮的大腿,看上去就像是个运动员。另外小菊皮肤黝黑,额头窄窄眉毛粗粗的,脸盘虽是圆脸,但圆得有一些扁了。因此,厂里就从来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小菊也就从没有听到过赞美了,这时一听那警察的话,看着他那想咬她一口的眼光,心里异常舒坦,胸膛里竟像是有一壶满满的水在左右摇荡,水花打在心尖上,心尖便痒痒的一跳一跳。小菊定眼看那警察,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大,偏瘦,下巴尖尖的,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但让小菊感觉到很温暖。
[NextPage] 7、 那警察当时没有给小菊边防证,叫她晚上去拿,而且要她晚上一个人去拿,那警察说人多了影响不好。小菊不懂什么是影响不好,但既然那警察交代了一个人去那就一个人去吧。那天晚上,小菊真的拿到了一张边防证,但失去了一张处女膜。 回到工厂宿舍,小菊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好多天过去了,小菊还是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于是小菊一声不吭地沉默着,一有空便躲在床帘内悄悄拿着那张边防证仔细揣摩,似乎想从那铁红色的网格纹路里找出一个答案。 小菊第一次拿到工资时,也是躲在床帘内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对这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充满了感激和梦想。好不容易睡觉了,半夜上铺的一个翻身,小菊便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抱起枕头边的方形的月饼盒,打开看里面的钱还在不在。钱没有飞走,小菊于是又睡觉了,做的梦都特别踏实。 小菊知道拿着这张边防证过关,不会再有人把她拦住、撕掉、罚钱,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过关去看深南大道,但恍惚间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变轻变扁变薄,变成像一只风筝被人拉着过关,深南大道的景色虽好,但她晕高,只好紧紧地闭着眼睛,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 有一个不用加班的晚上,邓红英回到宿舍找人玩,看到小菊的床帘拉合着,便把一掀开,看到小菊斜躺在被子上,眼睛闭着,手里拈着一张边防证,于是悄悄捏住一角,再迅速一抽,将边防证抢了过去。 小菊急了说:“给我!” 邓红英说:“黄小菊你未免也太奢侈了吧,你还想去看深南大道呀?” 小菊伸手去抢,被邓红英藏到身后,小菊说:“还给我!” 邓红英说:“不许你去!” 小菊说:“为什么?” 邓红英说:“我们都没去过,凭什么你要去,就不给你。” 小菊说:“关你什么事,我就是想去嘛。” 邓红英说:“不能让你太奢侈了,没事就想看深南大道,边防证办了一张又一张,花钱费米,一条路有什么好看的?你这不是成心想给我们宿舍带坏样么?要是我们宿舍的人都像你这样,那不要浪费多少钱呀?有这么多钱,不如去买麻辣烫吃呀!” 四川妹邓红英说话一向很趣蹦,她胡说八道一大堆,一方面心理的确有点那个,另一方面只是想说到最后叫小菊请吃几串麻辣烫,并没有多少坏心事。没想到小菊急了,一扑过去把她给按到床上,抓起她的手,掰开指头,将边防证抢回去了。身材娇小的邓红英哪是小菊的对手,被小菊这样一弄,全身都痛了不要说,心理也难受得很,总觉得小菊用暴力欺负了她。小菊拿到边防证后便回到自己床位去了,邓红英却站在房中说:“好哇,黄小菊,你打我,你记得你打我!” 小菊说:“我没打你。” 邓红英说:“还说没有打我,把我都打出了血。” 小菊想我只是抢回我的边防证,我哪里有打你,于是翻身朝床里,不理邓红英。邓红英说:“我去叫我老乡来,打死你。” 邓红英真有那么一帮老乡可以替她出头,但一出门碰到了毛美玉和余小红,两个人一劝她,便没有去叫了,回到宿舍俩人问小菊怎么回事,小菊不吭声。本来这两人是不相信小菊会打邓红英的,她们宁可相信邓红英打小菊,但小菊脸朝墙壁谁都不理睬,让她们也有气了,于是三人一起骂小菊。 骂得最毒的当然是邓红英了,她说:“真是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去看深南大道!深南大道是给你看的么?就你这模样,要小心警察把你抓起来,告你影响市容……” 余小红说:“真是的,你不得钱完了,有那个钱去办边防证,你不如寄你给家里买农药,买化肥,就是给你老妈买一件新衣也好呀,你要知道你妈五六年没有穿过新衣了。看什么这冤鬼打劫的深南大道!” 毛美玉说:“下次回家,我到我爹的箱子里拿一点炸石的炸药来,把那关给炸了,我们都进去看一看深南大道,好不好?” 小菊听着她们的话,想起那天晚上那个那警察说的话了。她一去,那警察就问:“听说你要边防证去看深南大道?” 小菊点了点头。 那警察说:“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深圳好多地方好看的,你怎么就想到要去看深南大道?不过深南大道还真不错,全国可能找不出第二条这么漂亮的马路了,也可能找不到第二条花了那么多钱的马路了。你知道反反复复、一次一次地修那条路,累计共花了多少个亿吗?” 小菊说:“不知道。” 那警察笑,说:“多少个亿,说出来你不理解,因为那是个天文数字,你又不懂天文,打个比方说吧,把所用的钱平均分摊到那里的每一朵花上,那么那里的每一朵花,都比你的一条命要值钱!” 小菊不信,说:“他们哪来那么多钱呀?” 那警察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当然是你们赚来的。” 小菊笑:“我们?我们那有钱。” 那警察说:“这么多年来,打工妹打工仔像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一茬一茬地涌到深圳,日日夜夜拼死拼命地工作,哪能赚不到那些钱呢?” 小菊说:“那为啥我们去看一下深南大道都不行呢?” 那警察说:“谁说不行,我这不是开边防证给你嘛,有了边防证,你就可以去开开眼界了,你在深南大道是每走一步,要知道你是踩在一沓一沓的钱上!” 后来那警察便给她写了边防证,再后来那警察便把她占有了。小菊没想到那警察会这样做,但他这样做的时候,小菊不知道该反抗还是不该反抗,还没有等她想透时,她感到一下痛,像是被黄蜂蜇到一样,那警察已经进去了,随后她便迷迷糊糊了,整个身子飘着,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当邓红英说她去看深南大道太奢侈了时,小菊心里觉得她说得很对,因为就在她和邓红英吵闹的那天,那个带她去见那警察的T恤青年在厂门口找到她,找她要了一百块钱。这是事先说好的,小菊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没怎么犹豫便给他了。 T恤青年一直嘻皮笑脸地看着她,看得小菊心理有一点发毛,便问他:“你还看什么?钱不是给你了么?” T恤青年说:“看一下都不行呀,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小菊说:“你说什么?” T恤青年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你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小菊知道是那警察说的,她忽然很想知道那警察对她的印象,但不知道该怎么问,下意识地说:“谁?” T恤青年哈哈大笑,说:“你说呢?还有谁。” T恤青年说完便骑着一个小摩托走了,小菊在厂门口发了一阵呆,也回宿舍了。小菊不太明白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是什么意思,但平时从厂外小店的电视广告里好像听到过话,料想不是什么坏话,当然,重要的是这是那个人对她的评价。小菊心理这时发生了一个转变,她觉得那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警察好像与自己有了某种牵连,所以她将那警察改叫为那个人了,那个人的音容笑面貌、那个人的只言片语、那个人的体温气味、那个人的一切一切,像家乡田野里风中的讯息,催着人们追随季节的步伐播种或者收割,小菊觉得两手空空的该做些什么,却又实实在在的无事可干,于是只好心尖痒痒地看着远处发呆。 小菊那时还不知道那个人已在她体内播撒下了痛苦的种子,并且那种子正在悄悄发芽,等待着给她致命一击。
[NextPage] 8、 小菊是下午两点左右回到宿舍的,现在快五点了,三个小时小菊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小菊这时想,为什么我生不下呢?记得在家乡时,村里的妇女经常赞她会生崽,说她盆骨宽,如果不搞计划生育,生三五个小意思。尤其是一个叫梅大嫂的,常在上山时爱从后面摸她的屁股,说:“你这个屁股蛋子真是爱死人。” 梅大嫂摸得小菊痒痒的,小菊笑着躲开说:“怎么爱死人?” 梅大嫂说:“会生崽呀。” 小菊害羞说:“老不正经,我才不生呢。” 梅大嫂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你罗。男人一放下种子就舒舒服服地缩回去了,千辛万苦就扔给你了,到时候呀,别以为你的屁股大,你还巴不得再大两三倍呢。” 小菊现在想起梅大嫂,多想梅大嫂就在身边教教她,同是也很后悔当时没有多问一下梅大嫂,可一切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小菊这时有些习惯了那一阵阵的巨痛,就在这巨痛中居然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吸气和呼气,但尽管如此,肚子里的东西还是不肯下来。 小菊恨啊,不就是一张边防证么?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痛苦?小菊开始恨那个人,直到这时,小菊才开始恨那个人。小菊想,如果那个人在身边,她要狠狠地打他、骂他、咒他、掐他,他怎么可以把她害得那么惨呢?但如果那个人真在小菊身边,小菊会这样做吗?自从那次过后,小菊只见过那个人一次。 大概是两个多月后吧,小菊有一天下午下班时,到厂区外的小店去买袜子,近段时间她的袜子总是莫名其妙地长出洞来,她隐约感觉这是人为的事故,但她不敢相信真有人这样整她,只好穿有洞的袜子,实在不能穿了才去买新的。那天她走到厂区外,看到一辆白蓝相间的闪着警灯的人货车停在路边,几个穿迷彩服的治安员在查暂住证,把没有暂住证的人往警车箱里送。小菊虽然有厂牌不怕被抓,但看见查暂住证的人心里还是怵得紧的,因为那帮人只要不开心,才不敢你有没有暂住证,即使有他们会撕烂暂住证再抓人的,所以小菊转身回去,但就在转身时也许是无意的一瞥,就看见那个人穿着警服坐在警车里,右手夹着烟,低头在翻一份什么资料。 小菊便立在那里了,一动也不能动,目光木木地看着那辆警车远去,一把蹲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很多人围拢看她,小菊没有想到要害羞,双手蒙住脸继续哭,这一刻她只知道胸膛内心潮澎湃,泪水汹涌,非要大声哭出来不可。她不知道那次她哭了多久,也许是没有眼泪了,她才站起身子,戚戚然地回去了。那帮围观的人以为她有亲人被抓到派出所了,因为这种事时常会有,所以也没有人细问她什么,她走了后,大伙也都走了。 小菊哭过后,感觉心头平顺了许多。她这时明白了原来堵在她心窝让她闷得慌的,只是这样一泡眼泪。 那泡眼泪流完了,小菊对那个人的一切都完了,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上,她甚至主动找邓红英说话,但邓红英对她爱理不理,小菊也不把这个放在心上,遗憾的是邓红英并不知道小菊不把她的不礼貌放在心上。邓红英的本意是要小菊多次找她说话,她才不太情愿地和小菊说话,这样她才觉得有面子。可是小菊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平时一般是别人找她说话她才说,别人不找她说话她便没话可说,因此,邓红英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挽回面子,对小菊更气了,有事没事的总要找话刺她。 阿珍本来与小菊要好,但看见宿舍里的人都找小菊的茬,便也不敢像平时那样亲近小菊了,在没人的时候她悄悄告诉小菊,说宿舍其他的人说只有小菊要去看深南大道,她们都不去,所以说好都不要跟小菊说话,要说就说气她的话。 小菊这时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立无援,她不知道去看深南大道有什么错,拿到真正的边防证后,她曾设计等一个晴好的天气去看深南大道,但是那几个月工厂货特多,工人们没日没夜的疯了似的加班,累得闭上眼睛便打鼾,小菊哪有时间。 也就在这时间,小菊洗澡时发现自己的肚皮好像有些变化,在蹲着时感觉特撑,里面有东西顶住似的,她想可能是胖了,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工厂很奇怪,人们常在不停加班时反倒喜欢长肉,这几个月下来,肥了的可不是小菊一个人。常在下班路上听人说谁谁谁胖了,谁谁谁肥了,小菊便下意识地摸一摸肚皮,摸到皮带还是插在原来的眼里时,小菊便安心上班了。 小菊这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怀孕了,意识到的时候大概是四个月后了,那时工厂货赶得差不多了,晚上一般加到九点就下班了,偶尔还会放放星期天,人一闲下来,小菊发现自己的肚皮居然大了许多,足足在两个皮带眼,而且干呕也有了,一看到酸东西便流涎,馋得不得了。尽管如此,小菊还是没想到自己怀孕了,直到有一天大伙都在宿舍聊天,小菊好端端的忽然从床上弹起,跑到厕所去呕吐。 邓红英看到了,骂道:“神经,连坐着都是不安分的。” 毛美玉说:“黄小菊是不是怀孕了?这阵子老看见她呕的。” 邓红英哈哈大笑,说:“怀个屁,你怀了几次她都不会怀哪,你说谁要她呀?” 毛美玉笑说:“你才怀了几次呢,那她为什么老是呕呀?” 余小红说:“吃错药呗。” 小菊在厕所里听到她们议论怀孕的事,忽然明白自己是怀孕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差一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了。她记得在家乡时,看见过村里的女人怀孕,也听说过怀孕的反应,这都与自己对得上号,只是她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这一想,脑袋便炸开花了。 外面她们还在说,毛美玉说:“我原来那个厂的同事阿芳,骚死了,为了加工资跑去和组长睡了觉,又跑去和主任睡觉,结果把肚子搞大了,一上班便呕,后来被厂里知道了,不但工资没加到,反而被她炒掉了。挺惨的。” 邓红英说:“什么惨呀,活该,谁叫她那么骚!又骚又贱,我最瞧不起这种女人,不如死了干净。” 余小红说:“那黄小菊会不会为了加工资……” 邓红英说:“神经病啊你,没看见我们拉长是个女的,主管也是女的么?” 余小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你说谁把她的肚子搞大了?” 毛美玉说:“是哦,从来就没看见过男人来找她的。” 邓红英眼珠转动,想起什么来,说:“是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的人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跑出去做鸡的,她会不会……要不,怎么会大肚子呢?” 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哈哈大笑,小菊便呆在厕所不敢出来了,直到听到她们嘻笑着出门去后,她才从厕所出来,出来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此后,小菊便有意躲开她们,不但有意躲开她们,她还想躲开所有的人,就像一只老鼠一样,她甚至想躲到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去。但她们并没有放过她,又一天晚上,邓红英几个从厂外吃了麻辣烫回来,抽吸舔吹着红红的嘴唇,高声大叫地进了宿舍,看见小菊的床帘拉着,便径直走拢站到一块,由邓红英伸手拉开床帘,对小菊叫:“黄小菊,你站起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小菊惊骇地说:“没有,没有!” 邓红英说:“没有你站起来。” 说罢,邓红英伸手去拉小菊,小菊一拨,便把邓红英的手撂到一边去了,邓红英说:“我们一起上,把她拉起来,好不好?” 余小红和毛美玉想看新鲜,但并不想动手,毕竟小菊没有对不住她们的地方,但邓红英心意已决,不帮又不好,正在犹豫间,阿珍回来了,她看到这情况便说:“邓红英,你要干什么?” 邓红英说:“看看她有没有怀孕。” 阿珍说:“算了,不要欺负她了,没看她多老实,欺负老实人有什么味道。” 余小红和毛美玉马上附和说:“算了算了,我们去喝凉茶吧,辣死了。” 邓红英说:“算了就算了,反正也会长大的,还怕看不见。”
[NextPage] 9、 小菊便是在这个时候转厂的,她身材高大,肌肉结实,肚皮虽然有近五个月了,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特别,所以这个厂里根本就没有人注意过她。在刚进来分铺时,她本来分在3号床上铺,但下铺的女工一看到她这么大一个身坯,便笑嘻嘻地提出要和她换。她知道上铺空气好些,也干净一些,集体宿舍的人都喜欢睡上铺的,但肚子大着,爬上爬下的确不太方便,便和她换了。 幸亏和上床换了,小菊这时想,要不这些脏东西流到下铺,把她的床搞脏了那该怎么办? 小菊现在感觉快要生出来了,这个肿瘤、这个榴莲,或者说是这个孩子,已经出来一部分了,她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得到。伴随着这个孩子出来的,还有大量的血,小菊在床上一摸便是一大手的血,散发着浓稠的血腥味。小菊的视觉和嗅觉这时已麻木了,血这个概念似乎从她的脑反应区里抽掉了,她就知道这孩子快要钻出来了,但很显然他力气不够,钻出来一些又不动了,小菊想我要帮他一把,于是深深吸气,鼓住往下压,这果真有一些帮助,感觉到他出来了一点,但随着小菊松气他又退回去了。 反复几次后,小菊想起了家乡修路时,四人抬着石夯砸地基,总是要喊号子,她不记得那号子的内容了,但节奏依稀记得,于是她便顺着节奏喊: “一二三,四——呀!” “一二三,四——呀!” 现在,小菊已经不管别人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了,她放开喉咙喊着: “一二三,四——呀!” “一二三,四——呀!” 下午一点一上班,清洁工曾嫂便到A栋打扫卫生,工厂一共有四栋宿舍楼,每栋八层,她每星期都要打扫一次,每次都是从第八层往下打扫,今天也不例外。与往日不同的是,她今天开始工作不久便闻到一股腥味,开始时她没在意,这种味道是她常闻到的,工厂的这些打工妹大多读书不多,不懂个人卫生,又没有多少私人时间,深夜上班,清早上班,累得够呛的,所以总有一些该洗的没洗,不该丢的到处乱丢。她嘟哝了几句,继续她的工作,但是那股腥味围绕着她久久不散,而且随着楼层的降低,这味道便要浓几分,她心里打了个趔趄,想,妈的,该不是有人小产吧?她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又扫她的地了。 曾嫂在这工厂上班一年半了,在厕所里收拾过三个早产的坯胎,血淋淋的在砣就丢在厕所里,其他女工看到一声尖叫,哄的一声便散开了,不敢再去厕所。曾嫂便只好用铁钳把它夹上来,放到垃圾袋里,包起来丢出去,再将厕所冲干净。这事情上面也知道,但管不着,工厂那么多正青春妙龄的男女,劳动又是那样的单调乏味,下班后工业区里也没有多少可以娱乐的场所,男男女女们便只有自己找乐了。找乐的后果便是女工们肚皮大了,有的到外面去做了人流,有的买一些打胎药回来吃,厕所里的坯胎事件也就在所难免了。 但到目前为止,曾嫂还没有看见谁在宿舍生小孩子的,因为患了性病,买药在宿舍搽的倒是遇到过不少,那股恶臭的腥味真令人恶心。她见一个便到人事部举报一个,人事部也不含糊,一落实便毫不手软地炒一个。性病可是能传染的,不这样其他女工不能安心工作。 曾嫂打扫到四楼时,已是下午五点了,那气味还在,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一阵子她闻到那气味特别浓,那时她正在小菊所住的309房上面,而小菊也正在喊着她的自编的生崽号子,但此时的小菊因为过于虚弱,声音已相当低微了,仅隔着一层楼板,曾嫂居然什么也没听到。当然,这也有工厂发电机发电时的隆隆声过大的原因。 小菊喊着一二三四的号子,喊着喊着,忽然想到边防证已经过期了,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看深南大道,心里一急,号子便变词了,但这新的号子更合节拍,无形中似乎有一股新的力量注入,一只大手在帮她。于是她便振作起来,用最后一丝力气喊了: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小菊觉得当她喊到“美”字时,胎儿似乎也受到感应,自己奋力往外挣了。就在这一刻,小菊喉头一甜,一种喜悦气势磅礴地袭击了她,使小菊的心底充满了欢乐。闭上眼睛,小菊觉得自己泡在白色的水里,袅袅的水雾围蒸着她,安定祥和,绵软舒适,又像是躺在云里一般,多好睡觉呀,小菊于是便想睡觉,她想生孩子那么痛那么累,不如先休息一下再说。但一想到生小孩,她又醒过来了,她想说什么我也应该先把小孩子生下来再说。于是,她又喊号子了: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小菊想这是我最后一丝力气了,如果再不出来,我就要休息一下了,果然,孩子生下来了!孩子生下来了!所有的痛苦顷刻间消失了,世界一片宁静,小菊合上眼睛想,这下我真该休息一下了,于是往那白色的云里倒去,随着那片云飘起来、飘起来,又似乎是沉下去、沉下去…… “不行!”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炸想,“我还没有看看孩子呢,孩子怎么没有哭呢?” 小菊一弹而起,头顶差一点碰到上床的床板了,她终于看到了落在血泊中的孩子了,瘦小粘腻,有点像家乡红薯藤上蜷缩着的薯藤虫,但又没有薯藤虫那么白,又像是只剥了皮的小狗,但小狗似乎要比孩子干净一点,不会有那么多血浸着…… 总之,孩子给小菊的第一印象是很丑,但让小菊觉得不舍、亲切,她伸手将孩子抱起,这时看到脐带绕在孩子的脖子上,难怪孩子没哭,小菊想。她把孩子放到枕边,在床角找到一把剪刀,想要把孩子脖子上的脐带剪掉,当她拿起剪刀时,那睡意再向她袭来,她的头往下栽去,但她还是挺起来了,她想,说什么我也要把脐带剪掉。 她一只手强撑着身子,一只手握着剪刀向孩子脖子伸去,插入、剪下,她终于将脐带剪掉了。她看了一眼孩子,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往那舒适的梦里飞去、飞去…… 小菊想睡觉多好啊!睡觉多好啊,还有什么比睡觉更让人觉得幸福的呢?小菊睡着了,耳边似乎听到了妈妈的摇篮曲: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深南大道,美——呀!” “天堂一样,美——呀!” 小菊不禁笑了,她想,妈妈怎么会唱这样的歌呢。
[NextPage] 10、 清洁工曾嫂走下四楼时,差不多要下班了,她无心地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左右瞥了一眼,看到了309房门口流出一大滩血,她怔了一怔,点点头,然后快步走过去。 不久,还在车间上班的阿丽听到了救护车的叫声,对身边的美美说:“你听,救火车来,哪家工厂又烧了?” 美美抬头看了一眼,她们在厂房中间,什么也看不到。美美说:“听声音好像来了我们工厂呢,不会是我们厂发火了吧。” 美美的话引来一小阵骚乱,大伙都张眼四望。 拉长从窗口走过来说:“看什么?看什么?告诉你们那不是消防车的叫声,是救护车,这也不懂,真是的。” 拉长原来也不懂,但刚才站在窗前看到有个红十字,并且警灯闪烁着蓝光,这才懂了,一懂便买弄了一回,这让拉长很是得意,完全没有想到这车是来救黄小菊的。 救护车在马路上飞奔,很快进了关,往医院驶去。 这时,小菊忽然睁开眼睛,眼珠转了两转,说:“这是深南大道么?” 坐在她旁边的清洁工曾嫂往外看了一眼说:“我不知道啊,我没有进过市呢。” 医生接着说:“是的,是的。” 小菊瞄了眼医生,头往旁边一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睡去了。 医生伸手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说:“回光返照。” 医生转头问曾嫂:“她说深南大道干嘛?” 曾嫂说:“我不知道,我是刚刚认识她的。” 医生往窗外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不是深南大道,我们没走那边进关。” 曾嫂问:“那哪是深南大道?” 医生挥了一下手说:“那边。” 曾嫂不知道那边是哪边,但怕露丑,便没再问了。 小菊死了,那小孩子还活着,医生在医院里发现小孩子的喉咙被什么戳破,并且伤口已经感染了。请来了几位专家进行了会诊,专家们一致认为要等小孩的病情稳定下来才能动手术,但病情一直没有稳定,七天后,小孩也死了。 小菊终究没有看到深南大道。 2002/4/14初稿于深圳龙华丰润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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